父亲去世那年,我16岁。整天忙碌于工作的父母,从小就把我送到长托幼儿园和寄宿制学校,因此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很少。这是我对戎马一生的父亲走过的光荣历程所知甚少的原因。父亲战争年代的许多往事,我是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获知的。
1977年秋天,我结婚成家。母亲送我的嫁妆是两床新棉被、一床新毛毯。当时,价格不菲的纯毛毛毯,放在一条褪色的军用马褡子里。马褡子为何物?如今别说青年人不知道,恐怕不少中年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一定知道。它是一种搭在马背上的大型布口袋,下垂的两头分别另设一个小口袋。马褡子是上个世纪早期,战争年代部队行军作战的必需品。它实用方便,放在马背上,可以用来装被服、文具、厨具、粮食等大宗物品。这床土黄色的马褡子,我小时候用过,父亲曾将它铺在我睡的小床上当过褥子。只是母亲在我新婚之际,送嫁妆还要搭上一条又破又旧的马褡子?我心中有些不解。
母亲看出我的心事,她抚摸着上面用针线缝补的几处破口,又指着无法洗去的斑斑血迹告诉我,在这条马褡子背后,有着一段段不同凡响的故事。
我的父亲梁仲民,山东莱州人。1938年3月参加八路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被派往山西抗日军政大学分校学习。出身贫寒的父亲,小时候勉强读过两年私塾。在抗大,他求知若渴地学习军事,学习文化,学习马列主义理论,从而奠定了为中国革命奋斗终身的志向。
抗大毕业后,父亲带着缴获的日本鬼子的战利品——马褡子回到山东。马褡子是不是父亲在战场上亲手缴获的?我不得而知。问母亲,母亲也不清楚。母亲说,在她认识父亲之前,父亲就有了这条马褡子。据史料记载,1937年9月,八路军在山西平型关成功伏击日军,首战告捷,1938年又陆续取得一些战斗的胜利。这几次战斗缴获了日军大量武器弹药、汽车、马匹以及军用物资。这些军用物资后来被分批发放至我军各部队、医院和学校,以解决当时解放区物资匮乏之需。或许父亲就是那时候分到的这条马褡子。
抗大学习结束后,父亲回到山东,被分配至胶东军区从事后勤装备工作。1949年2月,为适应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中央军委决定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32军。父亲被整编到32军军部,做后勤财务和军需工作。解放青岛战役打响前,父亲与同在32军后勤部工作的母亲喜结良缘。婚礼在即墨一个小乡村简陋的农舍里举行,十几个战友聚在土炕上,就着白菜、大葱、花生米,喝着廉价的地瓜烧酒。一条父亲在抗大自己拼接缝制的狗皮褥子,两人各自盖过多年的旧军被和换洗的衣服,加上这条马褡子,便是父母新婚的全部家当。
解放青岛的战役打响,部队日夜兼程,迂回作战。因工作需要,上级给父亲配备了一匹马。父亲骑在马上,马褡子就在他身下。马褡子两侧的口袋里,装着被褥、账簿、文件、地图和钱币等物。一次战斗,敌军的炮弹在行进的部队附近爆炸。几块弹皮落到马屁股和牵马的战士身上,当即马的血和战士的血四下飞溅,在马褡子上留下斑斑血迹。至于马褡子上为什么会有划破的口子?母亲说,部队整天爬山越岭,岩石和树枝划破衣物是常有的事。
我认出划破的口子上细密均匀织补的针脚出自父亲的手艺。父亲八九岁时跟爷爷闯关东,十几岁就在日本人开办的鞋厂当童工,一手精巧的缝补技术,正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我和弟弟妹妹从小穿的毛衣,是父亲织的;穿破的鞋袜,是父亲补的。在这方面,母亲常常自叹弗如。
1949年6月2日青岛解放,父母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1950年2月32军奉命赴福建剿匪,母亲身怀六甲,只能与几位同样怀有身孕的女同志留守青岛,父亲则随同大部队挥师南下。临走时,虽然不再有随行的马匹,但父亲还是带上了马褡子,因为马褡子用途广泛。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前,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去福建与父亲团聚。11月,32军番号撤销,军部机关大部分人员被编入重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8兵团。月底父亲由福建调往上海,很快接到负责押运军用物资前往朝鲜战场的紧急任务。不到一年时间,父亲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转战了万里沙场。
正是隆冬季节,满载军用物资的列车一路向北飞驰。越往北,天气越冷,闷罐火车没有供暖设备,所有押运人员无论干部战士一律坚守岗位,24小时护卫着运往前线的物资。押运人员大多来自南下部队,任务紧迫,匆忙间来不及换冬装。尽管每个人身边都堆放着送往前线的越冬棉衣裤,却没有一个人拿出来穿在自己身上。父亲随身带的马褡子发挥了作用,往里面塞上被子,披在身上就是一件保暖的棉大衣。此办法立即被大家效仿。
从朝鲜战场归来,父亲的行囊里又多了一条马褡子,八成新,军绿色。父亲得意地告诉母亲,这次可是美国鬼子的战利品,是志愿军首长奖励押运人员的纪念品。前有日本的战利品,后有美国的战利品,两条马褡子的背景可谓“辉煌”。第二条马褡子,弟弟结婚的时候,母亲把它交给了弟弟。弟弟出生在抗美援朝第二年,名字是父亲起的,叫卫国,意为“保家卫国”。写这篇文章前,我特意打电话问居住在济南的弟弟,他那条马褡子是否还保留着?弟弟回答,当然保留着。
2009年,为纪念青岛解放六十周年,市档案局曾向社会公开征集历史文物。我翻出压在箱底的马褡子,准备捐献给档案馆。儿子看见后十分不舍——他听我说起过马褡子的来历。儿子说,这可不是姥爷的普通遗物,它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应该世世代代传下去。现在这条经历80多年风霜雨雪的马褡子,我依然珍藏着。
父亲的生命定格在51岁。生前他没有担任过高级职务,但经手的钱款物资不计其数,他却始终恪守着清廉自律的底线。父亲对党、对军队、对人民的忠诚,影响了儿女的一生。我们姐弟妹三人,都在成年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谨以此文致敬我的父亲,致敬曾经为新中国浴血奋战的前辈们。
文/梁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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