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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古城大讲堂 | 林少华:日本美学与中国禅意

11月19日,著名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林少华走进即墨古城大讲堂,做主题为“日本美学与中国禅意”的专题讲座。

▲林少华从八个方面讲述了日本美学与中国禅宗的关联性,同时进行了中日美学观念的比较(图 / 本刊记者 马艺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只要一看电视、手机上的广告就明白。广告有两大主题,一个是药品,一个是化妆品,无非是说生命诚可贵,美容价更高。较之“痛并快乐着”,追求的是“活并美丽着”,要活得美,美美地活着。

日本人尤其爱美,据说江户时期,著名的俳句女诗人加贺千代女在夏天的一个早晨去井边打水,发现打水用的吊桶上面缠着牵牛花,开得很漂亮,她不忍心把它弄掉再打水,而去邻居家借了一桶水用,同时写了一首相当有名的俳句,“牵牛花,吊桶被你缠住了,只好借水吃。”

敌人也舍不得杀长得俊美的人。日本中世纪,源氏和平氏大战,源氏的一个军队头目活捉了平氏军队的一个武士,当掀开他的头盔要砍他的首级请功时,发现对方是一个长得十分俊美的少年,于是把他扶起来说,“你走吧,我的刀不会沾上你美貌的血。”

美,当然不仅仅限于长相和身段,而是一门文化内涵相当丰富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美学。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爱什么样的美,或者说以什么为美,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地域之间,不尽相同。西方有西方美,东方有东方美,东方具体到日本就有了日本人常说的并且引以为豪的所谓日本美。中国人不大用“中国美”这样的表述方式。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同样爱花,中国人更喜欢牡丹,日本人更迷恋樱花。即使同样喜欢樱花,有人喜欢樱花盛开时的云蒸霞蔚,有人宁愿把玩其凋零时期的凄婉,各种心理、情怀,琢磨起来很是耐人寻味。

如果说日本对世界文明有什么贡献的话,恐怕主要表现在美学方面。日本人对美的感悟、追求和表达,尤其是在民众日常生活层面所抵达的境界,可以用得上极致两个字。

我曾在日本待了几年,留学、当老师,至少有五年时间,再加上自己所学专业,研究也好、翻译也好,接触日本文学比较多。所以,平时免不了就日本美学多少有所观察、感触和思考。草草整理起来,零零碎碎得出八条,即洁净之美、洗炼之美、素朴之美、时序之美、群体之美、阴柔之美、感伤之美、象征之美。

有一点我必须强调,审美是极为个人化的东西,千差万别,各所不一,而且也不意味着我要讲的这些完全为日本人所特有,而仅仅说的是一种相对的倾向性。我先说日常性的,而后说一点多少带学术性的,或者二者结合起来说,学术性的主要涉及日本美学与中国禅宗的关联性,同时兼顾日本美与中国美的比较。

01洁净之美

洁净之美,或者说以洁为美。洁净,干净,是日本美的前提条件。说起“美”,无论西方还是中国,很容易同“善”,同强大的、丰硕的形象联系起来。比如作为西方美学滥觞的古希腊雕刻,男性大多表现孔武有力,体现正义、善,比如大卫。女性主要凸显起丰满匀称的肢体,体现孕育、爱,比如维纳斯。



▲日本文化尚洁,在日本的餐馆吃饭,哪怕门面再小,也不可能找到一摸腻乎乎的杯盘碟碗(图 / 本刊记者 张雅乔)

中国汉字的“美”,是由“大”“羊”两个字组成;而繁体字的“麗”,由“丽”“鹿”两个字组成。“大”就不用说了,“羊”和“鹿”都长着一对强有力的长角。也就是说,美的东西,首先要大,要强有力,才得以成立。事实上好像也差不多,万里长城,世界第一长。天安门广场,全球第一广。

日本不同,日本人关于美,首先想到的是干净、洁净。日本学者大野晋考证,日语里表示美丽、好看的词语“美しい”最初的意思是爽净、干净,没有污垢。后来频繁使用的“綺麗”(きれい),一开始也是指干净、清洁,现在仍有这个意思。同西方、中国在美的方面尚善、尚大、尚力、尚丰不同,日本人更尚洁。没有“洁”就无所谓美,“洁就是美”的审美意识已经渗透到日本人生活的几乎所有层面。

到日本旅游,尤其是短期旅游,第一个印象是日本真干净。入其城,路面不见果皮纸屑;观其民,衣着不见油渍汤料;乘其车,玻璃窗不见污痕尘积;进其室,榻榻米一尘不染。去餐馆吃饭,哪怕门面再小,也不可能找到一摸腻乎乎的杯盘碟碗。

在日本我住的是铺着榻榻米的所谓和室,因为我是一个人生活,差不多半个月才用吸尘器在榻榻米上吸一次。而日本主妇每天都会认认真真吸一遍、擦一遍,任何边边角角都不放过。至于衬衫,看样子好像每天都换,日本主妇有个说法,翻译过来就是,“一旦胳膊伸进袖子里,这衣服就不能不洗就穿第二次。”

日本男人的衬衫,几乎都是白色。我想,每天都是白色的,是不是同一件衣服?熟了以后聊起来才知道,日本上班族男士有好几件白色衬衫,尽管每天都穿白色的,但不是同一件。在电视上也能看到,老公上班出门前,老婆要把衬衫熨好,不但洗,还要熨。村上春树说过,熨衬衫有12道工序。日本人讲究就在这个地方,连男人村上春树都说熨衬衫有12道工序,一道工序也马虎不得。老婆把白衬衫熨好,领带选好。什么样的衬衫,什么样的西装,搭配什么颜色款式的领带,据说也是有一套讲究的。手帕也叠好,日本人至今基本还习惯用手帕、手绢,而不用一次性纸巾。我觉得这个可取,至少环保。而且手帕也是日本人送礼最常见的礼物。我就接到日本人送的好几枚手帕,一枚也没有用过。日本人在这方面,的确有些东西值得我们琢磨,甚至值得我们学习。

日本人一个个非常修边幅,注重外表。毕业成了上班族,男人大气、衣冠楚楚,女士大多彩裙飘飘。不仅城里,即使相当偏僻的乡下甚至说是穷乡僻壤,人也大多穿得干干净净,房子、院子也都很整洁,院子里面花是花、草是草、树是树、石头是石头,沙子是沙子,小花猫懒洋洋眯着眼在门口晒太阳,绝对没有鸡跑狗咬凌乱不堪之感。

日本人爱干净,也和日本的自然环境有关。日本雨量充沛,大河、小河遍地都是,用水方便。同时,也和传统有关,或者说和古训有关,幕府时期一般认为,衣冠邋遢是内心崩溃的开始。但更重要的原因,我认为是以洁为美的审美意识,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这个甚至上升到了道德领域。日语中最伤人的话可能是“不清洁”,对政府官员和上级领导的最高评语,也用的是“清洁”,那个市长、区长不清洁,就是指贪污腐化,不是指日常性的不清洁,而是道德层面的不清洁。

可以说,洁净感是日本美的第一要素,进而言之,日本人轻易不喜欢被别人触碰身体,自己也不触碰别人的身体,恐怕也是这种洁癖延伸的表现。日本人喜爱或者曾经喜爱的体育运动,如乒乓球、棒球、高尔夫、赛马等等,都是身体互不接触的运动。当然,日本的相扑例外,相扑相扑,要互相扑上去才行。

02洗炼之美

洗炼之美,是以简约为美。清洁是因为清洗,洁出于洗,不洗不净,不炼不纯。古语说,“凡物之清洁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炼”,所以有洗炼这个说法。

唐代诗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一就是洗炼,但是把洗炼在实践层面推到极致的,同洗炼之说故里的中国相比,恐怕更是日本。

洗炼,意思是务去陈言,务去陈词滥调,务去赘物。宁简勿繁,宁少勿多,宁缺勿滥。表现在建筑物上,是尚直弃曲。崇尚直线,丢弃曲线,这是因为曲比直要繁。从远古时期谷仓样式进化而来的最有日本建筑风格的伊势神宫,也就是皇室专属的神宫,最有日本建筑风格。伊势神宫的屋顶连顶坡都是笔直而下,没有飞檐翘角。即使现在老百姓普普通通的和式民居,进门最鲜明的印象也是直线——榻榻米不交叉的直线,拉门、隔窗交叉的直线,清清爽爽,历历在目。

在园林工艺上,最典型的是枯山水,偌大院子里,仅有一地白沙和几块天然石,连本来应该有的花花草草都省略。

日本的插花艺术,也就是所谓花道,一般只插寥寥数枝,不像西方一大盆满满的。在和室的壁龛,一般只挂一副挂轴,挂轴下面有一个花瓶,花瓶里往往只插一枝花,花枝上只开一朵,可以说一花仅存。

有一则趣闻,丰臣秀吉要看茶道大师千利休院子里面的牵牛花,想不到一进院子的时候,看到千利休已经把院子里所有的牵牛花摘掉,一朵也不剩,这名武将心中大为不快。等到千利休把他引进茶室,看到壁龛那里瓶子里只插了一朵,并且那朵牵牛花开得正漂亮的时候,丰臣秀吉才露出笑容。

在传统诗歌方面也是如此,比如和歌,也就是短歌。日本和歌是由31个字或者说31个音构成,俳句是由17个字或者说17个音构成的。本来日本诗歌超过100个字甚至几百个字的所谓长歌也比比皆是,后来逐渐定型为31个字的短歌,相比于长歌叫短歌。而现在最受欢迎的是17个音的俳句,各类俳句团体比比皆是。

日本这种美学理想推进的过程,就是省略的过程,否定的过程。日本学者高阶秀尔称之为“舍离美学”,换个说法就是减法美学。

中国的美学发展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加法美学。以能够较为典型反应审美时尚的瓷器、陶瓷制品为例,宋朝追求的是空灵、空淡的意境,因为宋代尤其受禅宗审美的影响比较强烈。所以宋代就不看好唐代的唐三彩,专门推崇官、汝、定、钧、哥五大官窑所生产的瓷器,无一不是单色,讲究单纯净润之美。尤以天青色的汝瓷为贵,宋真宗下令“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告诉四周的人,就是这个颜色,给我做出来。宋代的钵、盆、瓶、罐,一个一个不加装饰,不声张、不显摆、“不得瑟”、不表现、不动声色,孤寂自处,超之脱俗。遗憾的是,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蒙古军的铁骑把宋朝的坛坛罐罐踩得稀里哗啦,中断了这种美学。再到了清代,斗彩、三彩、五彩、珐琅彩,把器皿涂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一点空白都不留。

家具风格也不同了,明代是简洁流畅,到清代变成了精雕细刻,镶金镀银,至今仍然有这个流风余韵,比如房屋装修,大多效仿繁复华丽的西洋西方风格,枝形吊灯、周边射灯、艺术玻璃、门窗饰框,大理石不锈钢立邦漆,距离宋人所倡导的洗炼,距离禅宗美学越去越远。

以我陋见,我觉得这方面不如借鉴一下仍然多少带有禅意的日本风格,借鉴一下日本美。

03素朴之美

素朴之美,以素为美,以拙为美。洗炼之美再推进一步,势必归于素朴、质朴以至朴拙之境。一般说来,日本艺术自古就不尚标准,而追求自然、本分、素淡、和谐,颜色涉色讲究本色美。“自然而然”“沉稳含蓄”“色味寂寥”,是日本用于美术品的基本评语。



▲日本艺术自古就不尚标准,而追求自然、本分、素淡、和谐,颜色涉色讲究本色美(图 / 本刊记者 张雅乔)

依照日本当代知名设计师黑川雅之的说法,本色最美,要求人工技术不要表现得过于显。面对大自然的本色,人要有谦恭的心态,不要刻意干涉、擅自干涉,不要自以为聪明,不要自负于自己的才能。

在建筑上的表现,日本建筑很少涂以颜色,认为颜色最少最好,也很少装饰花纹,认为木纹最好。即使风吹雨打,出现了裂纹和疤结也听之任之,不涂颜色。绿色的竹子、青翠的竹子,随着岁月而褪去了青色,变成寂寥的青褐色。泥巴墙,经过风雨侵蚀,而在修复之后显示出斑驳陆离之美。沿用黑川雅之的原话,日本人认为房屋与自然一同风化、一同观屋的过程是美丽的,视为一种生活的乐趣,享受自然变化的过程。

在饮食方面,味道讲究原汁原味,弃用过多调味品。不少东西都生吃,比如鱼生,而且鱼生形状也尽力保持食材的原样。不光是鱼生,还有松菇、尖椒、菠菜,宴会上的刺参,一般将整条鱼放在小船模型端上桌,意思是说刚刚打捞上岸,即使四五寸的烤河鱼,也头尾翘起,栩栩如生,保持鱼跃的原态,忌讳给人以僵挺之感。

拿茶道来说,所用的茶碗差不多个个“焦头烂额”,缺边少口,土头土脑,就好像刚出窑的残次品,可是在日本,这样的茶具更受喜爱,或者说更尊重火与土激烈碰撞中发生的偶然性或者自然败笔,也因此才能够卖出高价。

总之,较之西方追求精雕细刻,中国喜欢富丽堂皇,日本更推崇素朴美、自然美、原始美、朴拙美、寂寥美、不平衡美,甚至是残缺美或者缺憾美、废墟美。不过在饮食店里很难找到破嘴壶、裂边碗,也就是说,日本语境中的残缺美乃是追求完美中的残缺,乃是十全十美的残缺,匠心独运的朴拙,洗尽铅华的素朴,这点的确有别于西方和中国民间审美趣味的主流。

04时序之美

时序之美,或者说以变为美。以和服为例,日本虽然追求素朴美,朴拙美,但和服非常华丽,和服上的图案统统是春夏秋冬四季代表性的花花草草,并且按不同季节贯穿不同图案。插花就不必说了,连挂轴也应时轮换,以便在家中有四季。杯盘碟碗餐具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橱餐具,排队等着换班。甚至和式糕点的样式,也每每和时令花卉相符。日本有一个吃菜要应季应时的说法,应季时蔬刚下来,所以很贵,不要吃逆时节种的东西,不符合自然规律。

在日本的时候,我往往感叹,难怪日本妇女一结婚就不再工作了,这么多事要做,也真够她们闹腾的。

时序之美在和歌俳句上也是显而易见,正如中国人是农耕民族,有二十四节气,时间也是中国诗人最普遍的动机和主题一样,日本诗人也很早就注意到时间的推移和节序的流转。比如9世纪成书的《古今和歌集》,比《万叶集》稍晚一点,诗集的目录就是按照春夏秋冬等顺序排列。阴阳花鸟风月这样的有四季景物的所谓四季诗,在20卷中占了6卷,全集1100多首诗歌里面,占了三四百首,数量仅次于恋歌、情诗。而恋歌中的恋情,也主要借助四季风物抒发。自此以后,各种诗集纷纷如法炮制,可以说去掉四季时序,日本的诗歌阵列几乎溃不成军。最典型的莫过于俳句中的季语,每首当中都有点季之语。比如油菜花是春天的季语,没有这个就不能成为俳句,就不能成为诗。严格程度大概仅次于中国格律诗的格律、声韵、平仄、对仗等要求。

究其原因,一是日本四季分明,雨量充沛,自然景物依时而变。试想,如果在赤道几内亚或者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无论如何也鼓捣不出这么多名堂。二是同日本固有的神道教有关,日本的神道教没有类似《古兰经》《圣经》那样的教义,严格来说不能算一种宗教。日本的神道教其实就是自然崇拜,认为神在自然之中并且孕育万物,天地神祇达800万之多,可以说无处不在。因此,自古以来,日本就对自然怀有亲近感,和自然融为一体,再加上日本人的美学追求,大多是感性的和情绪性的。

用中国陆机《文赋》的话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是的,伤春悲秋是中日两国诗歌共同的主题,但趋向不同,情怀不同,美学意向不同。

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种气势恢弘、气吞万里的诗句,日本俳人、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你想,一个是鸭川、江户川,一个是长江黄河;一个是富士山、高野山,一个是泰山、华山、尼山,风土不同,自然景物不同,疆域不同,因此文人审美意向也就不同。

05群体之美

日本审美是多层次的,既有以简为美,还有以多为美,以繁为美。以樱花为例,日本人之所以对樱花情有独钟,一个原因是樱花具有群体美,复数美,气势美。开的时候云蒸霞蔚、波涌浪翻、弥天盈地,落的时候联翩离枝、纷然委地、一路花雨。无论开还是落,都显示出惊人的群体性、协调性。这点同国人格外青睐的牡丹花和梅花相比,就能看出区别。牡丹,花单生,雍容华贵,卓尔不群,国色天香而孤芳自赏,不追求与它者的协调。梅花,开起来虽然不乏协调性,但国人宁愿欣赏它的孤傲与清高,欣赏它的少与瘦,梅花欣赏以少为贵,以瘦为佳。而少,再少也少不过一。所以古诗中,以“一”咏梅的俯拾皆是。“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等等。即使多,也多不过两三枝。“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微云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樱花是“风流自在人知”。

咏物抒情,意在自夸。中国人对梅花的礼赞,或者抒发不畏高压坚贞不二的节操,或表达不附流俗洁身自好的情怀,或寄寓孤高幽远的生活情趣,或传达羁泊的万般感慨。

自不待言,这种审美倾向也反映在国民性上。如果说中国文化有个性表达,日本文化则属于纽带文化、同质文化,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强调更多的是群体协调性,强调安分守己,个人在团体中是渺小的。也就是说,你必须表现的像樱花一样隐没在花海之中,而不可以像牡丹那样一枝独秀,或像梅花那样不合时宜。

黑川雅之曾提出八个“并”的概念,认为日本人分外欣赏细微事物的并列组合,以人的组织形态来说,大家并列成了聚合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保持对等关系,协同行动。我甚至想,日本人之所以在互联网时代大体沉默下来,恐怕也与此相关。因为互联网更需要的是个人技术,像阿里、腾讯、美团、京东,一骑绝尘,并非不可能。而日本注重群体的“并”之美学,可能更适合汽车生产那样的流水线作业。所以日本的汽车,当年的日本彩电、冰箱、音响、照相机都不得了,一颗螺丝钉都做得很细。

06阴柔之美

阴柔之美或者说以小为美,以微为美。在审美取向上,相对而言,西方和中国尚大、尚力,推崇阳刚之美,壮美。而日本人倾向于尚洁、尚简、尚素、尚多,还要加上一点尚小,以小为美,以微为美,推崇阴柔之美或曰幽美。这同样是日本文化、日本审美的普遍之处,日本人似乎更认同少即多,正如德国建筑师密斯·凡德罗的一句名言“细微处有神灵”。说通俗些,相比于整体和宏观,日本人更关注局部和细节,关注微观世界,关注弱小生命。说极端些,宁舍森林而看树木,宁丢西瓜而捡芝麻。在时间长度上,较之漫长的历史和遥远的未来,日本人更注重此时此刻的当下,所谓一期一会,含义主要是珍惜当下这一瞬间与别人的关系,而不是更多考虑以前如何、以后如何。

禅是洞察生命本身的哲学,认为永恒即当下的每一个瞬间。禅宗主要指南禅,强调顿悟,本质上是某个瞬间顿时感悟人生的永恒,在特定语境中突然觉得当下这一瞬间超越了时空,超越了因果,因而过去、现在、未来,就好像交融互汇,融为一体,无可分辨,也无需分辨。而日本的俳句艺术,恰恰是掐头去尾,传达一种瞬间的心灵安宁与自由,传达万物皆空的纯净的愉悦感,不妨说是禅宗拈花微笑的诗意表现。

在关注的对象上,较之中国人眼中汹涌的茫茫宇宙、幽幽天地、浩浩沧海、巍巍高山,日本人关注的是微观世界、弱小生命。比如与弱小生命相关的“卡哇伊”,成为日本审美倾向的一部分。

例如江户时期的俳句诗人小林一茶。他的名句“瘦青蛙,加油啊,这里有我一茶在。”为正在打架的两只青蛙中瘦的那只当啦啦队。小林一茶还有一句俳句,异曲同工,“柴门的锁头,一只爬动的蜗牛哟”,柴门上一只慢慢爬行的蜗牛,好比门锁,的确好玩、可爱,够萌的。

在绘画领域,日本风景画,在构图上很少从开阔的视野收纳风景,而大多撷取自然的一角。较之中国常见的“江山如此多娇”的宏大景象,日本画常见的是一枝一叶一花一鸟等小景小布,甚至索性什么都不画,故意留白,这跟讲究禅意的中国宋元文人画不谋而合,或者说受其影响。

其次,文学世界,更以优美细腻柔慢婉约为鲜明特点,日本小说一向注重细节而轻整体构思,如果你欣赏不了细节,也就欣赏不了日本文学。其中刚刚提到的俳句,短短17个字,简直被日本人摆弄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写尽了心境的涟漪和造化的微妙。例如我们中国的“诗圣”是杜甫,日本也有“俳圣”,是俳句写得最好的松尾芭蕉,他有一首最具代表性的俳句,翻译过来很不容易,多少人尝试翻译都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大意是“古池塘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还有与此相似的一首,“细看啊,一棵荠菜开花了,开在泥墙下。”还有一位很有名的俳人与谢芜村,写过“寺院古钟的裂缝里,酣睡的蝴蝶哟”。这样的诗在中国诗词里面就很难找到。我们也写青蛙,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写荠菜花,同是辛弃疾,“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写蝴蝶,杜甫,“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青蛙也好,荠菜也好,蝴蝶也好,写是写了,但都不曾写得像日本俳句那样细致入微,那样富有日常性,普普通通,实实在在。即使宋词婉约派代表柳永,写景咏物,也很少有这样的微观特写镜头,而大多拉开一点距离,点到为止。“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这也难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开篇第一品就是“雄浑”,雄浑类诗词作品太多了。汉高祖“大风起兮云飞扬”,曹孟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苏东坡“大江东去”。再夸张起来,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日本人相对喜欢杜甫,最喜欢白居易,不大喜欢李白,李白是天才,学不来,没有什么参考性和实用性。而杜甫和白居易,尤其是杜甫,中规中矩,讲究守则,可以学,学好学坏且不说,至少可以学,李白学不来。另外是审美意识不一样。



▲即墨古城大讲堂现场(图 / 本刊记者 马艺峰)

日本文艺批评家吉田精一说,“日本文学中,激烈的怒吼和祈祷,雄壮而崇高的风物与人事,殆无所见。”评论家加藤周一也提到过,对于社会风俗的批判,在和歌中几乎没有。在物语故事中是极少见的,不能设想日本人像唐朝诗人那样吟咏战争的悲哀、贫穷的痛苦和对腐败政治的愤怒。至于俳句,里面甚至没有怀才不遇、壮志难愁的诗意哀叹,也没有对名声的羡慕和对财富的贪图贪恋之心,而宁愿让自己充当和同伴打架的瘦青蛙的啦啦队。让我再次引用黑川雅之的话,日本的审美意识里,常常是阴性的倾斜比较明显,负面的、收敛的、内敛的印象处于支配地位。这就成就了日本的阴柔之美,以小为美,以微为美。在这个意义上,日本艺术可以说是盆景艺术,微雕艺术。日本学者称其为“特写美学”。

07感伤之美

感伤之美是以悲为美,涉及到物哀之美。日本人普遍有一种悲剧情结,在日本过新年,难免要看新年红白演唱,以红白分成男女两组对唱,相当于咱们的春晚。乍看,令人吃惊,大年除夕唱的大多数是撕心裂肺、要死要活的东西,不是“在那夜色凄迷的寒冷夜晚”,就是“你为什么狠心将我抛弃?”你说全家团圆的欢乐今宵,何苦唱这玩意儿?来两段小品,逗得男女老少一起抿嘴乐、开怀大笑,那有多好。日本人之所以大过年也唱哭哭啼啼的演歌,无非是因为喜欢,那一唱三叹跌宕起伏的旋律所传达的,或绵长隽永的淡淡哀伤,或者近乎绝望的深重悲伤,很快能引起听众的情感共鸣。所以日本人为唱演歌发明了卡拉OK,卡拉OK的确适合演歌这种日本传统唱法,而演歌中几乎找不到类似我国采茶、庆丰收那样轻松活泼、欢天喜地的民间小调,应该说咏叹和悲伤是演歌的基调和魅力,唱出了这个岛国无数男女的悲剧情结。

不光是演歌,小说也是如此,很少有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尾。较之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霸主,日本人同情的更是凄风苦雨中的陌路英雄。而到了诗人笔下,伤春悲秋成了和歌俳句永恒的题材,即使出自天皇将军之手,也很难见到春风得意,幸甚至哉那样的凯旋曲,而多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的咏叹调。

以描写梅花为例,因为受中国魏晋至隋唐时期文艺风尚的影响,咏花主要咏的是梅花,以至梅花成了花的代名词。进入平安朝,公元1200年以后,梅花的花魁地位由樱花逐渐取而代之,以至后来提起花就是指樱花。“花见”者,赏樱也。赏花专指赏樱,不赏别的。这其实就透露一个美学信息,由欣赏凌寒斗雪生命力顽强的梅花转而欣赏花开三日好的生命力脆弱的樱花,而且较之其盛开怒放之时,更衷情于花事阑珊之际,不知道有多少人借此抒发凄婉、落寞、悲凉、无奈的情怀。较之朝霞满天、繁花似锦,夕辉下的断墙残垣枯草凋花更能深切触动日本人的心弦。

借用18世纪日本国学家本居宣长的说法,就是所谓“物哀”,通俗说来,就是以伤感为主题情绪的,一唱三叹泪眼朦胧的唯美主义,这也是日本三大美学概念之一,另外两个概念是幽玄、侘寂。

在日本诗人笔下,黄昏总是忧伤的,月光总是清冷的,秋月总是愁苦的,乌鸦总是孤寂的,樱花总是飘零的。人们之所以在樱花盛期争着一睹为快,是因为知道它很快飘零,寄托自己生死无常的惆怅之情。说起来,日本人自古以来就在墓地、坟地里栽种樱花,甚至有樱花杀人的奇思怪想。

村上春树作品里常见富士山、榻榻米、清酒、茶道等等这些日本符号,提樱花极少。《挪威的森林》里面提到过,描写形容春月里的樱花,他怎么写?“在我看来,春月里的樱花,宛如从开裂的皮肤中鼓胀出来的烂肉。”

总之,一如欣赏前面提到的残缺美,日本人也欣赏凋零美、凄情美、萧疏美、枯淡美、寂寞美,从而将以悲为美的情致推向难以企及的高度。这里面含有对死的认可,认为美的极致是死,死属于生的另一种形式。村上《挪威的森林》里面所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其实也与死有关。

黑川雅之认为,日本人所有审美意识都有某种破裂、毁灭的风险两相为一,或者于死亡为零。他说,正如我们会如此喜爱樱花凋零的虚幻之美一样,日本人欣赏的似乎不是太阳般熠熠生辉的女性和英雄豪杰,而是觉得能够感叹月光之美的略带阴柔秀气的男性。

谷崎润一郎有一个短篇《刺青》,小说的主人公找了好几年,突然找到一对女人的脚,从轿池漫步露出来,就疯了,就不得了了。

在背后,日本审美艺术可以说是死亡、破灭、反抗,是带着否定性质的特殊感觉,日本美学意识中看上去似乎乐天的思想,实际孕育着令人害怕的不安和破坏性,我想这恐怕也是日本美和中国美的最大区别。

中国传统美学,追求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美、调和美。比如写欢乐,杜甫,“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差不多已经乐到极点了;写愁,陈陶写战死边关的士卒,他怎么写?“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归梦里人”;宋朝贺铸写“悼亡妻”,妻子死去几年了,“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就已经足够细腻,足够伤感。大多数诗词,哪怕是再深切的悲伤,也往往适可而止,虚而化之。

比如柳永,“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范仲淹,“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晏几道,“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秦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李清照,“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文质彬彬,谦谦君子,不温不火,若即若离,既是中国经典美学风尚,又是一种人格修为。说到底,没有人格之美,没有人性之美,其它这个美那个美,都是扯淡。

相比之下,日本美则超乎常规。乐而淫,哀而伤,穷形尽相,走火入魔,甚至变态,还有可怕的毁灭性。例如前面提到的日本国学家本居宣长18世纪打造的所谓物哀之美,其美学理念就极力鼓吹神道,催生出汹涌的文化复古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思潮,最后发展成了所谓皇国优越,成了日本军国主义穷兵黩武、侵略扩张的思想支柱和舆论先驱,物哀之美竟然成了军国主义的帮凶。

三岛由纪夫及其本人自杀事件所表现的暴烈之美,以至三岛本身所推崇的死亡之美,也是一个显例。尤其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关于武士修行的教科书《叶隐》,是对三岛影响最大的一本书。而《叶隐》认为武士之道即迷恋死亡。普林斯顿大学的荣誉教授、村上文学主要英译者杰鲁宾,曾经引用村上说过的话,“暴力就是打开日本的钥匙”。而美国学者本尼迪克《菊与刀》早就指出日本人的审美意识“菊”和暴力“刀”之间隐秘的关联性。

此外,当下从太宰治《人间失格》引申出来的所谓“丧”文化,其审美倾向也需要我们保持清醒和警觉。

如果说中日美学还有一点不同,那想必是中国美学因为受儒家影响,看中教化作用,依风俗,美人伦,发乎情、止乎礼,因而对悲伤之情大多予以节制。而日本美学不然,发乎情,止乎情,将情、将悲进行到底。因而,对人世伦理规范以至社会秩序,具有潜在的否定性、挑衅性和破坏性。

08象征之美

象征之美,或者说以喻为美,涉及日本美学的另外两个概念,幽玄、侘寂。

这是进入日本审美世界一把不可少的钥匙。以花道而言,壁龛那里插一枝花,意味着一即一切,象征一个完整无缺的宇宙。如果插成上中下三个层次,就意味着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的天地人三才。如果左边插一枝松,右边插一枝竹,日语称为“男株”“女株”,象征中国阴阳说的阴阳二气的调和。就茶道来说,千利休创始的茶室,具有高度象征意味。茶室由最初的四平方米左右,也就是四叠半,四张半榻榻米大小,最后缩小到不到两平方米,小两叠。泥墙,草顶,圆木柱,无窗,半截门,无任何装饰,用料全部是随手拾来的自然物,以此象征不借外力、不借人事的自成一统的世界,也就是绝对独立自足的精神天地。

日本传统歌舞伎,尤其能乐、文乐之中,象征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台上演员那迟缓的、近乎笨拙的举手投足,那单调得几乎没有旋律可言的不屈不挠的鼓点和三弦声,都集中寄托了日本人特有的审美情感,象征着悲凉、凄寂、悲苦的内心世界,这是日本的“重要文化财产”,也就是国宝。因为太象征化,太隐喻化,别说中国人,日本年轻人也没有几个能看得下去。

此外在和歌俳句文学领域,也大多渗透着这一美学追求,和歌理论中所说的幽玄、余情、景气,在美学上归结为幽玄之美、侘寂之美,审美指向在本质上都是含而不露的相外之下,景外之旨,或者我们通常所说的意在言外,旨在相外。由此繁衍出无数廓然空寂、萧疏淡雅、幽远缥缈的诗歌情境。

说起具有高度象征性的幽玄之美,“幽玄”两个字在中国古典文献中作为哲学词汇使用,而被日本引进之后,则用来表达日本中世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所谓幽玄就是超越形式,深入内部生命的所谓神圣之美,比如含蓄、余情、朦胧、孤身、空灵、神秘、超现实等等,都属于幽玄之列。后来逐渐渗透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层面。例如作为日本女性传统化妆法,每每用白粉把整张脸涂得一片惨败,很吓人,以求阴暗中的欣赏效果。

日本传统建筑,不喜欢明朗的阳光,而用窗户糊纸,在檐廊里面还不够,还要用尾帘、珠帘遮遮挡挡,以便在若明若暗中营造出幽玄之美。甚至饮食也怕光,比如喝大酱汤的时候,偏偏使用黑乎乎的调料,结果汤碗黑乎乎的,汤汁黑乎乎的,上面漂浮的裙带菜也黑乎乎的,加上房间黝黑昏暗,致使喝的人搞不清碗里一晃一闪的有什么玄机,是什么玩意儿。

大作家谷崎润一郎专门写了一篇《阴翳礼赞》的书赞美喝大酱汤那一瞬间的心情,比起用汤匙、羹匙在浅露的白盘子里舀出汤来喝的那西洋方式,真是有天壤之别,真是有禅宗家情趣。

“俳圣”松尾芭蕉那首俳句,“古池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象征着充满禅意玄思的以动显静的闲静世界,委婉表达了作者刹那间的审美感动。

再看松尾芭蕉写的古战场名句,“夏草啊,武士们的梦痕”,相比于唐代诗人李华长达七八百字,写尽“天地为愁,草木凄悲”之伤心惨目景象的《吊古战场文》,这里不过是17个音而已。陶渊明说,“欲辩已忘言”,而日本俳人,根本就没有辩的欲望,近乎追求原始沉默,追求此地无声胜有声的二元对立之妙,可谓象征化手法的登峰造极。

松尾芭蕉还有这样三首俳句,大家听听怎么样?

第一首,“可惜哟,买来的面饼扔在那里干巴了。”

第二首,“黄莺,飞在屋檐下,往面饼上拉屎”。

第三首,“鱼铺里,一排死鲷鱼,呲着一口口白牙”。

在一般人看来,既然以丑为美,以屎入之,简直俗不可耐,这也算诗吗?然而,这未尝不是中国禅宗所强调的平常写实道,在诗歌创作中美学体现。禅宗说,何为平常心?无造祸,无是非,无取舍,无繁,无盛。那首“古池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也恰恰契合了这一点,尤其契合了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即使道南禅宗旨。

云门创始人云门文偃说得更是直截了当,小和尚为如何参禅?什么是禅宗?且独自参禅,除却作揖吃饭,屙屎送尿,更有什么事呢?无端起得许多般妄想做什么?禅宗主张在最平淡、最自然、最冗长的生活中,在司空见惯的日常性禁锢里面,体悟顿佛法大意,劈柴担水无非妙道,坐住行卧皆在道场。青青翠竹,近似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从而促使日本俳人更为自觉地采取性情直土率性的创作态度。

抓住日常生活场景的一点一滴一枝一叶,加以点化、升华,借以把握人生的真谛。这样看来,青蛙入水、面饼干巴、黄莺拉屎、呲以白牙等等,就有了拈花微笑的禅意。

这也让我想起日本禅学大师,文化学者铃木大拙的话,他说,迄今为止,俳句是日本人心灵和语言所把握的最得心应手的诗歌形式,而禅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尽了自己卓越的天知。

(本刊记者初志伟根据现场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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