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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光旅人》:人生是一部没有预告片的悲喜剧

作者:素满多 拓来福

人生是一部没有预告片的悲喜剧,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要经历的是什么,进度条只会一点点地前进,容不得任何快进。尤其是在非洲。天空前一秒还是阳光灿烂,下一秒就是狂风暴雨,让你来不及有任何防备,但只要你毫不犹豫地让越野车在大草原上不停地向前行驶,就能一直开到彩虹里去,把暴风雨留在身后。大自然具有神奇的力量,总能从变化莫测的天气里为我们提供无穷的能量,像是火苗,嗖的一下燃烧整个躯体。

我们就这样在暴风雨里,从安博塞利一往无前地开到了纳瓦沙湖。当我站在纳瓦沙湖边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爱它。纳瓦沙湖是碳酸钙湖,也是全肯尼亚唯一的淡水湖。它坐落在东非大裂谷内,是由断层陷落而成,整个湖面海拔1900米,是裂谷内海拔最高的湖,大片树林在湖水中久泡而死。我突然从心底莫名地涌起一种感动,那是弥留之际的树木倔强又无声的抵抗。湖水一点点高涨,树木逐渐消逝,如今毫无生气的湖中,依然固执地矗立着一棵棵枯藤老树,就此形成了另一种景致,变得独一无二。

失去的终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救赎。

老莫陪着我们乘船在枯树林里穿梭,和不同的生物相遇,像垃圾鸟、翠鸟、鸬鹚、河马,还有各种我们叫不上名字的生物。素满多像是孩子终于进了游乐场,甚是欢喜,拿着相机拍个不停。我刚一抬头,不远处的河马悄悄张大嘴打个哈欠,然后心满意足地沉下去,继续睡觉去了。

船开到一半路程,乌云瞬间铺天盖地而来,暴雨倾盆而下,老莫说纳瓦沙是马赛语,意思是“粗水”,因为这里随时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果不其然。

小木舟开到一艘带顶棚的老船旁,我们赶紧登船避雨,等了半小时,浑身湿透的我们瑟瑟发抖。雨一直下,没有停的趋势,一阵狂风袭来,我们的小木舟没来得及被绑,就慢慢漂走了。老莫当机立断,丢下船夫,带着我们往岛上跑去。雨水击打到脸颊上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并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是盲目地跟着老莫和素满多狂奔,直到我再也跑不动,冲前方大喊:“等等我,慢一点儿!”

可是我的叫喊声好像刚刚发出,就被狂风暴雨稀释了去。我再也跑不动了,停下来不停喘气。素满多像是有了心灵感应,突然返回来,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跑。这一瞬间,我感觉好像飞了起来,朦胧中看到不远处站着一群安静的麋鹿,它们似乎对暴雨早已习以为常,不躲不闪。

这该死的、无可救药的浪漫。

肯尼亚国家公园里的度假村通常价格昂贵,据说食物和水需要人开车几小时从外面拉进来,工人在修建度假村时也要防止被狮子、大象袭击。当然,度假村的网络也是断断续续的,要随缘。桑布鲁国家公园的度假村甚至没有围墙,我们居住的那间茅草顶的独立小屋,光明正大地暴露在旷野中。每天有一个拿着枪、全副武装的小伙子在房间附近守护,我们只要开门,他就如幽灵般准时出现,默默陪伴我们走向酒店大堂。

桑布鲁国家公园是精致的,这里有山丘、灌木、河流,也有平原,所以孕育了多种多样的动物,甚至有些物种是全非洲独一无二的。Grevy’s Zebra,你可以叫它们葛式细纹斑马,一直盯着它们密密麻麻的细纹看甚至会头晕;还有东非剑羚,从眼睛延伸到嘴角的黑色条纹让它们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般优雅。桑布鲁国家公园里散布着很多金合欢树,树冠上搭建着金色的鸟窝,清晨的阳光洒在它们身上,美得一塌糊涂……

Safari 结束后我们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 7 点钟了。在持枪守卫的保护和篝火的照耀下,我们迅速结束了晚餐。守卫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对我和素满多充满了好奇,在护送我们回小屋的时候,很认真地说:“我可以知道你们的名字吗?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叫素素,她叫拓拓。”素满多一字一顿地回应,生怕他没有听懂。

他停下来,慢慢地重复着“素素,素素,拓拓,拓拓”,突然就笑了:“拓拓,在我的母语里,像个婴儿的名字!你是个婴儿。”

于是我们都笑了。

抬起头看到漫天的繁星,我情不自禁地感慨:“太美了!”

素满多立刻来了拍摄兴趣,问守卫:“我们可以拍星空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守卫瞬间被点燃激情般应和着。素满多瞬间跑回小屋拿三脚架,又要尝试拍星轨了。

然后守卫领着我和素满多绕过小屋,说那里的草地更适合拍照。

我担心地问:“难道没有野兽吗?狮子……之类的。嗯,因为我很胆小。”

守卫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骄傲地向我保证:“有我在啊,我守护你们。不用怕,因为你是婴儿,所以你胆子小,但是不用怕。”

“那你遇到过吗?”

“遇到过,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遇到过大猩猩,它捶着胸脯向我示威。”

看到他夸张的样子,我乐了:“真的吗?然后呢?”

“我也捶着胸脯,向它示威,告诉它,我是个男人!”小守卫像猩猩一样手舞足蹈起来。

我配合他的演出,惊叫道:“好怕呀!”

守卫握紧枪支,像被赋予了某种使命,坚定地对我说:“不用怕!你的老公还有我,两个男人守护你。”说完,他再次挺起了胸脯,拍了拍猎枪。

素满多搂住我的肩膀,大家笑起来。我不记得素满多那次是否成功拍摄了星轨,但是我记得那天的夜空,星罗棋布钻石一般的星辰覆盖了整个夜幕,温柔得无声无息。

也是在那天夜晚,拍完星轨的我们回到黑漆漆的小屋里,刚刚打开手电筒坐下来回味,不知哪阵风带来一些信号,手机接连振动起来,收到 6 条信用卡消费提醒短信。我承认当时大脑空白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素满多让我拿出手机,开始将被刷走的肯尼亚货币换算成人民币,10 万元人民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握住素满多的手,轻声安慰着:“没事、没事,我们好好收集证据,银行会承担的。即使钱没了,咱们还可以再挣……”

躺在床上,我们握紧彼此的手,突然沉默下来。没有任何光亮的夜格外沉寂,远方偶尔传来几声野兽的嘶吼,像是一把利剑划破天空,直击我的心脏,扑通一声,心脏就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一早,我们告诉老莫夜里发生的事,他好像已经对人民币失去了概念,并不紧张。后来我们将损失换算成美元告诉他金额后,他突然哇的一声叫出来,非常严肃地建议我们立刻去警局报警,而桑布鲁并没有警局,我们要开车两个小时前往纳库鲁警局才行。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们一共去了四次警局,甚至见到了当地警局局长,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走进了CID。

前几日,我翻到在肯尼亚时写的一段话,那些我早已淡忘的细节被我用文字记录了下来:

十月一日,我们第三次来到纳库鲁警局,见到号称要帮我们去内罗毕调查的警员。我们进到逼仄阴暗的办公室,桌子上只有一台XP操作系统的电脑和一台老卡纸的打印机,然而,这里是我们的希望之地。

警员开始做笔录,这是第三次,每天一次笔录。

第三天,第三次,不同的警员,同样的笔录,一遍遍地重复。

从八点半开始,一直到我们离开,三个小时。

他仅仅做了笔录。

他打字很慢,我很想替他打。

终于做完笔录,这位一直保持微笑的警员开始检查拼写错误,比如把“spend”改为“spent”之类。

接下来,他开始打印,打印机很旧,总是卡纸。他每次抽取四五张,用完再放,还笑着和我开玩笑说它太老了。

而我已经开始丧失希望。

终于做完这一切,他跟老莫说需要我们给他一些钱,用来支付他去内罗毕的路费和酒店费用,200美元。

我看着这办公室、这样悠闲的警员,200美元,能得到什么结果?

素说“先给100美元,钱被追回再给100美元”。

我告诉老莫“我们去马赛马拉吧”,拉起素就走。

警局门口挂着肯尼亚国旗,而今天是我们国家的国庆节。

我突然很想念北京,想念自己的国家。

警员跟着老莫一起出来了。我突然冲动了,用英语向警员大喊:

“我们被盗了这么多钱,需要工作一整年才能存下这笔钱!你还来跟我们要钱!”

接着我开始胡言乱语地咒骂。

老莫很抱歉地解释说这不是必须给的。

素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把我的头一把按进他的怀里。

我瞬间泪流满面。

百感交集的我们依然坚持走完了剩下的路,也收获了许多细微的、来自大自然的恩赐。

博戈里亚湖是东非大裂谷里众多咸水湖中的一个,湖水的碱性成分和湖中的蓝绿藻与矽藻使得这里成为火烈鸟的天堂,据说每年栖息于此湖的火烈鸟数以百万计。

曾经有一个传说:在楼兰古国有一种奇特的鸟。传说它们羽毛丰满后会一直往南飞,不停地飞,只为在南焰山让天火将自己的羽毛点燃,而后将火种带回楼兰古国,在天翼山化为灰烬。所以,楼兰的子民称它为火烈鸟。

火烈鸟是忠义的,也是忠贞的,它们一生仅有一个配偶。

我们站在博戈里亚湖畔,蓝色的湖面上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火烈鸟们闲庭信步,交颈嬉戏,好似跳着永不停息的弗拉明戈舞。每当一只火烈鸟舒展双翅时,成群的火烈鸟瞬间同时翩然起舞,一湖桃花遂化作一片彩霞,直烧中天。

岸边蹲着的一位老人操作着硕大的机器,看起来极其专业,不远处的合欢树下,他的夫人正笑意盈盈地等待着。我拉了下素满多的衣角:“以后你老了,不管想去哪里、想拍什么,我也会这样陪你。”

最后的几天我们再次留给了马赛马拉大草原。我们当初入住的那家帐篷酒店,一位穿着马赛服的工作人员看到我们回来很是兴奋,他不停地围着我们转,喋喋不休地说要带我们去他的家看看,就是不远处的马赛部落。

老莫说要让Johnson开车带我们去,被马赛小伙儿一口拒绝:“没关系,我们步行去,那是我的家,我带他们去,我保护他们。”老莫只得同意,跟着我们出发。素满多终于兴奋起来,和马赛小伙儿走在前面,两个人不停聊着什么,我和老莫紧跟其后。离开度假村后,一瞬间我意识到马赛小伙儿把我们带到了真实的毫无遮拦的马赛马拉大草原上!地上是成堆的硕大粪便,老莫说应该是大象的。正午的大草原很安静,阳光炽热,野兽们都在熟睡,我踩在无处不在的粪便上,顿觉自己渺小。说要保护我们的马赛小伙儿手里只是拿了一根小木棍儿,像个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孩子般兴奋地蹦蹦跳跳。我问老莫:“这样安全吗?”老莫皱了皱眉:“我也没想到,第一次步行去马赛部落。动物们都在睡觉,应该还好。”说罢,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还打了电话让Johnson从大路开车去部落等我们。这不免让我更加紧张起来。我问马赛小伙儿还有多久,他每次都说快了、快了。结果,我们走了足足有20分钟。马赛小伙儿跑去呼唤自己的家人来迎接我们。刚刚还不见人烟的大草原上,男女老少从带刺灌木围成的圆形篱笆里走出来,他们身着五颜六色的马赛服饰,像这草原上的火焰。

以畜牧为生的马赛人是非洲古老的游牧民族,他们自称马赛马拉大草原真正的主人。马赛人奉行一夫多妻制,马赛小伙儿介绍说这个部落的首领是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有九个老婆,每个老婆拥有一间独立的牛粪房,这九间牛粪房围成一个圆形,最外层是带刺的篱笆墙。我们弯腰钻进其中一间参观,房间很矮,丝毫不见光芒,臭气熏天,在房间最外侧的小隔间里,竟然住着一头小牛。为了防止小牛在深夜被狮子偷了去,马赛女人选择和小牛同居一室。牛是马赛族财富的象征,哪个部落拥有的牛更多,就可以讨到更多的老婆。据说如今马赛男人以十头牛作为聘礼可以换一个老婆。我们造访的部落很明显足够富有,几十头牛趴在篱笆墙内的空地上,和马赛人共同生活。

马赛族的欢迎仪式很特别,女人们围成一圈开始唱歌。她们招手让我加入,热情地为我戴上自己手工编织的彩色项圈,歌声在广袤的大草原上飘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拉走了素满多,说要比赛跳高。他们相信跳得越高,离天就会越近,也能第一个观察到远方的情况,所以女人们更愿意嫁给跳得最高的人。部落首领的儿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现代建筑说,那是他们的小学,孩子们开始接受现代教育,他们会把最好的给孩子,但是永远不会离开马赛马拉大草原。

马赛人仿佛生活在几万年前一样与世无争,他们是大草原的主人,对它只有热爱没有恐惧。

我们离开马赛马拉的前一天,老莫带我们去大草原上野餐。这里地势较高,可以一眼望见很远的地方,老莫说有食草动物的地方附近没有狮子和猎豹。吃完饭,他一个人背对着我们席地而坐,静静地感受草原吹来的风。直到我们都上了车,他还开玩笑说不走了。

后来,我也时常想起马赛马拉大草原最高处的风。

云那么低,低到好像我们触手可及;雨说来就来,大草原敞开怀抱接纳一切变数。

雨过,天晴,彩虹显现,如同你我的人生。

——出自素满多、拓来福《寻光旅人》

后记:

信用卡被盗刷这件事成了我们和朋友的饭后谈资。朋友说我骂肯尼亚警察这件事,可以算是人生中的高光事件了。

悦读纪:特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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