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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曹禺|不要把观众变成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

2020年9月24日是曹禺诞辰110周年。作为北京人艺的第一任院长,从1952年建院到生命最后一刻,44年间,他将自己毕生的精力都倾注在剧院的建设与发展上。北京人艺先后上演了他的九部剧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作品作为剧院的保留剧目常演不衰,尤其《雷雨》的上演场次更是不计其数。他的作品滋养了一代代北京人艺的导演、演员和舞美工作者,同时促成了北京人艺现实主义演剧风格的形成与发展。

他不止一次这样说过:“我是爱北京人艺的。因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的天地里,翻滚了四十年。我爱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员、好导演和那些多才多艺的可爱的舞台艺术工作者们。我爱剧院里有各种各样性格的工人们。我和他们说笑、谈天、诉苦恼,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微弱的灯光照着硕大无比的空洞,使我留恋不舍。”

曹禺

今天就让我们跟随著名编剧梁秉堃先生的回忆,重温曹禺对北京人艺后辈编剧的谆谆教诲。

曾任第一副院长的于是之这样说:“他会写戏,又导过戏,演过戏,教过戏,是一位真正懂戏的院长。他是人艺的一把尺子,我们做任何决定都得考虑如果曹禺院长在场的话是否会同意。”

曹禺在剧院里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耳提面命地教我们这些年轻人如何写剧本。

有一次,我请教曹禺:“什么是一个戏的好效果?”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什么叫戏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弄得观众神情恍惚,全神进入戏境,才算好呢?我以为这不算好的演出。我们始终不赞同把观众变成一种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当然,我们的演出,企图感动观众,使他们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观众看了戏后,留有余味,去思考,去怀念。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是我们朝夕追求的好演出。”

他继续说,“我们是否完全做到了呢?没有。有的做到了,有的,远没有做到。”我以为,这样一个戏剧的审美标准是很有针对性的,需要我们深长思之并加以实践的。

曹禺曾经说过三个“不要写”:言不由衷的话,不要写;不熟悉的生活,不要写;熟悉的生活,但是在没有从中找出你相信的道理来,并且真正想通了的时候,也不要写。

我的体会是他在主张剧作家要对待生活真诚,对待创作真诚,对待观众真诚,对待自己也要真诚。事实证明,要做到这样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剧作家既需要“识”,更需要“胆”。

在20世纪50年代或60年代的时候,北京人艺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惯例——不管是专业剧作家还是业余剧作家,写戏都要先有一个提纲,而提纲往往首先要请曹禺给“号号脉”。理由很简单,他的经验丰富,独具慧眼,水准很高,能够一下子判断出提纲里有没有“干货”,值不值得继续写下去。

他常说:“一个剧本首先要有‘酱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然而,请曹禺给提纲“号号脉”,也并非易事。他一贯认为,剧作家的劳动就是想,不断地想。针对我们“下笔千言万语,口若悬河无尽”的毛病,便从来不肯听提纲,而只是看提纲。同时,对提纲的要求也很严格,即只能写在一张有300个字的稿纸上,还要字字入格,多一字不可。这一下我们真作了难,每次写提纲要使出全身的本事来进行“浓缩”,甚至如同写诗一样,字斟句酌,惜墨如金。这时仿佛才体会到,凝练要比铺陈费力得多。

曹禺看一个提纲,如果不满意的时候,从来不用激烈的批评词句,只是轻声地说“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现成现成”。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他一定是发现了你在提纲里,“借用”了别人用过的“套子”。他对于中外古今的经典剧本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在这方面你想蒙混过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为此,他提出这样的观点:“你要写一种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构思戏剧的冲突、悬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学作品中已经达到的高度。写一个守财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写,莫里哀的阿巴公就达到这类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写这种人物性格,就要写出自己的东西,才能留得下来。一个人的残忍,有吕后的残忍,剥皮挖眼,还有各式各样的残忍,只有了解了诸如此类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写这种残忍才不会重复,才会超出已经达到的水平。不熟悉这些,就不会有独特的创造,没有这种独特的创造,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

曹禺在创作上从来是另辟蹊径,不嚼别人嚼过的馍,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对我们同样提出如此的高要求,所以写提纲的时候,不但要注意“短”,更要注意“新”。

一次,我为了把一个剧本的提纲挤进300个字的稿纸里去,整整开了两个通宵夜车才完成。

当我把提纲给曹禺看的时候,心里总还觉得不满足,一心想着再补充点儿说明。可是,他摆摆手说:“不用了。一个剧本的提纲写得越是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说,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戏的地方,用不了几个字就能表达出来,因为它们一定会管不住地从你的脑袋里往出跳。我写《雷雨》的时候,没有提纲,可是一口气写出来第二幕里周朴园、蘩漪和周萍、周冲喝药的戏,以及第三幕里周萍和四凤夜半幽会的戏。”

1954年《雷雨》

《雷雨》是曹禺的代表作,也是中国话剧的“代名词”,演出已有七十多年,在中国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全世界也已有30多个国家上演,被盛赞为“通俗中的经典,经典中的俗”。

1954年,北京人艺排演《雷雨》,曹禺作为剧作者和院长,在排练前曾多次向导演和演员介绍这个戏的背景材料及创作经过,在排演中,还经常到排练场进行指导,甚至还要动手修改剧本。

这样一部享有盛名的世界名著,在写出、演出二十多年以后,剧作家还要修改吗?是的,进行了修改,而且进行了比较大的修改。这里,仅举一例。

在第二幕里,蘩漪原来有这样一大段的独白:

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口,热烈烈冒一次,什么都烧得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

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嫉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着你们。

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次排练当中,曹禺觉得这段独白过于冗长了,于是把原有156个字的台词,硬是删改成只有20个字的台词——

“热极了,闷极了,这样的生活真没法子过下去了!”

这里,不妨再举一些例子说明“写戏切忌平铺直叙,要反着来”。

这看上去像是很简单的道理,做起来却是很难的。为什么?因为这涉及一个戏剧艺术的规律性问题,原则问题。

“反着来”,就是在舞台上要做一件事又总是遇到阻力而做不成。遇到阻力越丰富,越复杂,越尖锐,越好。于是,就有了很强烈的戏剧冲突,也就是戏。如果“顺着来”,只能是平铺直叙,把复杂多变的生活简单化、概念化。这是写戏的一大忌。

“你要先想好了跟谁干再写。”

写戏一定要有对立面,而且它必须是强大的,不能一碰就倒;它还必须是复杂的,不是一看就明白;它更必须是多变的,不是始终如一的,恒定的。

“写戏作不得假,它必须显露出自己的爱憎来。”

一个剧作者,只有做于我不能不做,止于我不能不止,写出的戏,才能够让观众也都爱其所爱,恨其所恨。想想看,剧作者已经把自己的爱和恨全部地、彻底地、生动地奉献给观众了,那么,观众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要找那些最尖锐的地方下笔。”

“生活中的语言,可不是在用的时候照抄一遍。必须下大力气加工才成。要把生活中的语言,提高到有个性、有劲道、有高度的概括力量以后,才能用到剧本里去。”

“写戏如同京剧的武生在舞台上翻桌子,先翻到三张桌子上去,然后再逼着自己想办法下来。”

“写台词不能‘一石一鸟’,而应该‘一石多鸟’。也就是说,台词既交代了情节,承上启下,又刻画了人物,还烘托了气氛,并且突出了主题思想。”

他在《胆剑篇》中为勾践写的长段独白就是很好的典范:

义士啊,苦成!

你死得其所,你死得比泰山还重。

(走到崖前,望着苦成送来的胆。)

怪不得你送给我这东西——胆哪!

胆哪,你颜色墨而绿,你不美,你不香,你性寒,你苦而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的涩是多么难以入口。

你像苦成,苦成又多么像你啊。

你苦啊,胆!可你是清心明目的,你叫我们眼亮耳明,看得见希望,听得进一切忠言善语。

你苦啊,胆!然而你是退热的,定身的,使人镇定,你叫我不焦躁,不慌张。在敌人面前,深思熟虑,知机观变,要沉静。

胆,你是多么苦啊。但是你能叫人胆壮,叫人勇敢,敢于面对一切残暴和不平。

胆,你苦啊。但你是驱毒的,除不洁的。你教我们把一切懒惰、苟安的毛病都一起抛却,教我们敢于把这肮脏的世界洗得干干净净。

胆哪,你不巧言令色,你外面那样不动人,你心中却藏了这么多的治国治人的道理!

苦成,这一个胆就顶替了你的千言万语。这一个胆,就说出了多少死了的壮士百姓深深的心意。

我要天天尝它,夜夜尝它,日夜不离它。见了胆,就如同苦成在我身边。见了胆,就如同见到多少被杀掉的黎民百姓。

见了胆,就会想起“千古的胜负在于理”,而理要多少劳心稍行才争取到啊。

(卫士对着竹阁,用矛敲了三下,高喊着:“勾践!你忘了会稽之耻吗?”)

(沉静地回答)我没有忘记。

“读一个好剧本,在最吸引人的地方,要反复读。这样才能读出‘窍’来。但是,这个‘窍’只在这个剧本里能用,在另一个剧本里就未必能用。所以,抄不得,搬不得。可是,任何‘窍’都有它的‘道理’,如果把这些‘道理’找到了,消化了,那些‘窍门’、招数,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

我理解,“读剧本一定要读透”,什么才是读透呢?大约,首先是要反复读,多读,并且从中琢磨出“窍门”来、“道理”来。其次,把这些消化成自己的东西才能用。

曹禺还说过,“眼高手低”不是贬义词,而应该是褒义词。为什么呢?一个人眼高手低才是正常的现象,只有眼界高起来,手下才能跟着高起来。再说,手本来就长在眼的下面。不要怕眼高手低——因为眼高很不容易,要博览群书,要见多识广才行,而怕的是眼低手也低。想想看,我们自己不是经常是眼不高,手才低的吗?

“海是装不满的,人的路是走不尽的,感情的长河是流不完的。”

“观众是圣人。一个剧作家总要懂得舞台的限制,我觉得剧作者最大的限制就是观众。”

难怪,日本的评论家佐藤一郎作出了这样的高度评价:“在中国近代戏剧史上,若要推出一位代表作家,当首推曹禺。至少是在话剧界,把他作为近代话剧的确立者和集大成者却是可能的。曹禺是一个造型力非常卓越的作家,他能大胆地去掉多余部分,其余皆归我取。他的造型能力使全剧紧紧地把握而成为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他把满腔热情倾注到造型上。这造型能量的源泉来自中国文学的传统。正是中国传统内部的造型意识而获得了近代睿智,这个睿智的名字,就叫曹禺的现实主义。”

梁秉堃 著

人民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故事中的北京人艺》是国家一级编剧梁秉堃先生所作,讲述了他与国家级艺术殿堂——北京人艺半个多世纪的点滴生活,为广大读者带来《茶馆》《龙须沟》等经典话剧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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